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早上听播客聊《围城》,到了原文分享环节,主播读了上面的段落。碰巧几个月前刚刚复习了一遍这本书,立即就听出这段话有哪里不对。
书里原文如下:
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主播的删减行为非常容易理解,这是一种避免引发争议的自我审查。在如今“两性=两性对立”的极端话语环境中,直接删去那些不友好的言论,无疑是回避争吵最有效率的做法。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审查,习惯了那些声量巨大的平台——电视、微信、抖音、快手——超越常规的敏感程度,将一切负面乃至仅仅只是可能引发负面联想的词汇屠杀殆尽,更换成不疼不痒的中性词、莫名其妙的错别字,或者干脆从黑深残变成伟光正。
于是人们在啵啵间(直播间)里赚米/W(钱),上拼夕夕(拼多多)买东西,到公主号(公众号)发文章,因为口罩原因(疫情原因)关在家里,不得已在基本消除文盲数十年后重新过上了独属于半文盲的幸福生活。
但不那么容易注意到的是,喧嚣背后,审查本身也在悄悄变化。从主流媒体开始,逐渐扩散到草根,审查的内容也从某种红线扩展到无所不包。更令人不安的,则是审查的主体从神秘的监管部门,逐渐变成了作者本人。就像我听到的,一个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主流的小小播客,也对可能引发争议的话题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种神奇的对立:一些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从作品中去掉任何可能存在问题的言论;另一些人暴戾恣睢,向一切稍不顺意的观点或仅仅是字句开战。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也许很难想到,从稳定压倒一切出发的审查制度,最终到达的终点的是全社会不容许不同意见的紧张氛围。审查就像某位下周回国的贾老板,蒙着眼一路狂奔。只不过不是为梦想窒息,而是一步步陷入无知进而窒息。
无知,是因为在无孔不入的审查之下,人们所能感知的世界,逐渐从多元坍塌成二元直至一元。人们共用同一种道德、同一种思想、同一种感情,乃至同一种思维模式。那么自然而然,许多知识将变得无用、多余甚至有害。而当人们不再需要知道、也不被允许了解的知识越来越多时,闹剧将成为现实,低俗将形同理想,荒谬将等于真理。
如果因为无知,就可以罔顾“肮脏的一片天”近乎明示的讽刺,为看得见星星而沾沾自喜。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是否可以救活那个石家庄人,让亚细亚的宝宝在风中微笑,或者“中华民族到了最安全的时候”。
当我们剔除了一切的不友好、不正确、负能量之后,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依然可以用《围城》来回答。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安全,可能大约就等于没劲吧。
——一个刚刚削梨吃不小心削了手指的人